龙伯坚像
龙伯坚曾说:“平生所好,唯食与书。”他和他父亲龙绂瑞一样,也有美食之好。同时,他也传承了龙家几代的嗜好一一读书、藏书。
20世纪30年代,龙伯坚将他祖父龙湛霖所有藏书,以及他的伯祖父龙汝霖、伯父龙璋父子所遗三世两房藏书收集起来,这批书多明清刻本。同时他自己也购买了不少书籍,储藏在长沙北门外的“新西园”中。新西园是龙伯坚新建的一所住宅,作者即出生于此。它一边中式边西式,他的父母住在中式房屋中。为了安慰老人,仍将其命名曰“西园”。我们家就称它为新西园,称以前的西园为老西园,新西园与老西园比,当然是小巫见大巫了。几年之后,龙伯坚看中了一批心爱的书,却无钱去购买。几度权衡之下,他竟将自己刚建起不久的新西园卖掉,去购买了这一批书。当时他为此作了两首《弃产营书》的七律:
一
尘扬两度好家居,花药阑珊劫火余。
贫尚有门题卖宅,痴能弃产为营书。
西园惊梦情难泯,南面追欢乐不如。
一笑我捐仍我得,向长从此悟盈虚。
二
乱离何意事搜求,万卷居然一屋收。
几案依人情脉脉,云烟过眼兴悠悠。
当年轻抵连城璧,此日重封小国侯。
偶聚不妨勤护惜,随缘任汝几时留。
▴长沙龙氏媚夜楼藏书
这时龙伯坚将他的藏书之所,起名“媚夜楼”,取其友人湖南书法家黎泽泰赠联“有味青灯书媚夜”之意。并刻有“长沙龙毓莹媚夜楼藏书”印章一颗,在他每一本藏书的扉页上都盖有此一印章和祖传的“长沙龙氏”印章。抗日战争中,长沙经过文夕大火,烧成一片废墟,龙伯坚这批心爱的藏书,也随之化为灰烬。
抗日战争胜利后,龙伯坚回到长沙第二次任湖南卫生处长,他将位于北门外麻园岭的“肺痨医院”修整好,自己就住里面,并陆续购置了168个大樟木书柜的书籍藏于其中。“肺痨医院”是龙伯坚自己办的私立医院,他因自己深受肺病之苦,即于1928年创办了这所医院,为肺结核病人服务。这所医院面积不小,进大门十来间房子是龙伯坚住宅,隔着一个大草坪才是医院,医院只占了右边的房子,左边房子即他的藏书之所。这里是几间大房子,房中都是一排排的玻璃门樟木书柜,像图书馆里一样地摆放着。我父亲将这些书看作宝贝,平时房门锁着,不轻易开启,我也只进去过一两次。50年代,龙伯坚调武汉任中南卫生部教材编辑委员会主任,他将私产肺痨医院捐给省卫生厅(后改为省结核病医院),将他的168柜藏书捐给湖南省图书馆,至今这些书都藏在湖南省图书馆典藏组中。
▴长沙龙毓莹字伯坚媚夜书楼所藏善本
1976年唐山地震,波及北京,我父亲回长沙来住在我家。这时,湖南图书馆请他去参观他所捐之书,我们陪同前往。只见图书馆典藏组内几间大房子都摆放着他所捐的书,不但书籍毫发无损,连装书的168个玻璃门樟木大书柜都是原物。这时我父亲因患白内障几近失明,他在书柜行间徘徊良久,将书籍几度摩,默然无语,如对故人。图书馆陪同的人说:“龙老您放心,这些书籍我们保存得很好。备战期间,政府派了一个连的解放军将书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。”我父亲听他如此说,也觉欣然。他对我说:“私人是没有这个力量的。”20世纪80年代,我路过肺痨医院,曾进去看看。它已面目全非,成为了省卫生厅下属一个家属服装厂大坪中建满了房屋,职工众多,显得乱嘈嘈的,我回家写了一首五律:
过肺痨医院先父故居
重上麻园岭,依稀识病坊。
门庭惊换貌,沧海慨生桑。
忆昔椿萱茂,伤今鬓发苍。
清阴无处觅,乔木早芜荒。
▴有味青灯书媚夜
这次龙伯坚所藏之书,以影印本居多。他在《七十自序》“藏书之愿”一句的注解中写道:“媚夜楼藏书平生聚散三次:抗日战争前为第一聚,为三世两房楹书,皆明清刻本;抗日战争胜利后为第二聚;全国解放,旅居北京,行笈所藏为第三聚,则皆缩印排本矣。三聚之中,以抗日战争胜利后之一聚最为美富。因无力购买宋元真本,凡黎庶昌、缪荃荪、刘世珩、徐乃昌、张钧衡、刘承幹、陶湘、罗振玉、潘明训(以上均为著名藏书家)等私家及商务印书馆、中华书局、古书流通处、博古斋、大东书局、各书坊、各图书馆,以及日本复刻影印之宋、元、明、清各善本及明清两代丛书二百余种。其中大部丛书如退耕堂影印之《明正统道藏》及《大正新修大藏经》皆已收齐。尤以明清多色套印本及中国和日本之书目、书影最为全备。三聚前后共约六十余万卷,或兵亵,或火灾,或捐赠,或售让,俱及身而尽。散失万笺,不存一目,云烟过眼,春梦无痕。北地盛(煜)徐,南州方(功惠)郁(泰峰),同此一慨云。”
▴龙伯坚所藏康熙刻本《瀛奎律髓》
20世纪50年代,龙伯坚调北京任中国医药研究所所长,以后即定居北京,直至去世。他迁居北京时,随身带去了少量书籍,后来又在琉璃厂及各书店买了一些,装了几个小书柜,摆在他苏州胡同92号住宅客厅中。后来他因中风,又患有白内障,已无法看书,就将这些书卖掉了。龙伯坚一生与书为伴,书卖后环顾客厅,四壁空空,他极为伤感,即写了《售书赠别》七绝二首:
一
典到琴书事可知,凄凉陈(坤维)厉(鹗)旧题诗。(见《樊榭山房诗集》)
明知聚散原无准,难破浮生梦里痴。
二
把卷低回几度看,别时容易见时难。
销魂千古文通赋,从此何人伴岁寒。
龙伯坚最后留了一部《湘贤四家藏书》,他虽看不见了,仍每日把玩此书,作为他的精神安慰。这是一部什么书呢?龙伯坚曾记道:“吾湘藏书家道咸以前无闻焉。清末则以道州何绍基子贞东洲草堂、湘谭袁芳英漱六卧雪庐、岳州方功惠柳桥碧琳琅馆、长沙叶德辉焕彬观古堂四家为巨璧。余收得每家藏书各一种,汇为一函,题曰《湘贤四家藏书》。”其中有明文淑(文徽明孙女)手抄宋王沂孙《王笥山人词集》(又名《花外集》),为观古堂铭心绝品,见所著《书林清话》及《郋园读书志》。余题以一诗曰:“东洲卧雪碧琳琅,绝品铭心观古堂。我为四家留样本,书林清话话三湘。”这最后的一部书龙伯坚一直将它看作心肝宝贝,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,每天抚摸几遍,客人来了,他就拿出来展现一番。他避地震到长沙时,也随身带来了此书。湖南图书馆曾借去展览,龙伯坚对图书馆的同志说:“这部书现在是我的伴,将来我死了就捐给你们。”但时隔不久,龙伯坚还是在他的有生之年就将此书指给了湖南图书馆,现成为该馆少数珍贵藏书之一。
本文选自龙永宁著《从绅士到革命家我的祖父龙璋》(第296—301页)